自日本唸書回來後,我每年不定期的,數次會回日本去。
不曾住旅館飯店,一定去住我的日本歐吉桑家。
台灣飛往日本的班機,一般都是下午一,二點起飛的。
待飛抵日本,通常約是傍晚五點左右。
每次出了關後,我便會先打電話至歐吉桑家裡,
告訴他們,我人已經在日本了。
意思就是:再兩個小時,大家就可以見到面;
你們要準備什麼豐盛大餐「招待」我,現在可以開始熱鍋了。
三個女兒和女婿,外加老夫婦,他們一整個家族,
總是會在家裡燒好菜,等著我一道吃晚餐。
依照慣例,餐桌上,一盤上好的沙西米是絕對少不了的。
因為歐吉桑知道,我最嗜吃沙西米。
所以每逢我去的當天,早早便會吩咐壽司店,算好我到達的時刻,
特地訂了外賣,送來一大盤精緻美味的沙西米等我回去吃。
到了歐吉桑家,我推開門,第一句話就是大聲喊:「我回來了。」
然後大家便會很興奮地跑出來,笑逐顏開地佯裝抱怨:
「等妳很久了耶,不會用跑的來喔。」
「下次不等妳了,每次都等得快睡著,又不是第一次來…」
說是這樣說,然每次同樣的場面,類似的話語,一再地重複上演。
在那裡渡假的時候,我經常會在店門前坐著,陪歐吉桑一起看店。
熟識的老鄰居們經過,就會停下腳步:「啊,妳又回來了喔。」
沒見過我的顧客們上門,看到我一個陌生人,圍著圍裙,
熱絡的招呼他們。總是忍不住好奇地問歐吉桑:「這小姐是誰?」
「我的第四個女兒,她住台灣。」歐吉桑總是這麼回答。
曾經,二女兒的先生說,妳每年這樣來,真的好像回娘家一樣。
我聽著,傻傻地笑,心裡像吃了蜜一般的甜。
對啊,我是以回另一個家的心態回去的。從來不認為我是客人。
認真算起來,若加上日本唸書的那幾年,
十幾年來,我和他們一家,從不間斷的交情,是夠久的了。
有一回,我要回台灣了。臨走前,歐吉桑忽然叫住我:
「妳旅行箱上怎麼沒作個記號呢?到時候領行李時,
那麼多的行李當中,不是很難找得到嗎?萬一拿錯了怎麼辦?」
於是他很自然地,順手由脖子上,扯下原本圍著的毛巾,
緊緊地綁在我的行李箱的把手上。
下飛機後,在眾多行李的旋轉盤上,我一眼便認出了我的行李…
初識歐吉桑時,他82歲。這幾年下來,每回見了他,
感覺得到,他聲音一年比一年沙啞,走路一年比一年遲緩。
但他還是守著店,堅持每天親自去市場批貨,不假他人之手。
我看了實在是不忍,每次見了他就每次勸他:
休息了吧,不要再這麼辛苦。
但他只說知道了,知道了,然後繼續不停地忙著…。
約三年前,我生了一埸大病,不僅吃喝不下,連睡覺也睡不著。
二個月內,體重驟減七公斤,瘦得幾乎不成人形。
我爸媽擔心的要命,天天逼我吃這吃那的。
我一方面怕加重他們的負擔,一方面實在是沒辦法吃得下東西,
天天壓力大得搞得精神快分裂。
最後受不了,我逃到日本去。
坐在歐吉桑家的客廳裡,我悶悶不樂地和歐巴桑,他的女兒們,
談論著我的近況,我的病情。
歐吉桑在一旁沒有出聲。他那時已重聽,耳朵背得很。
我們都相信他應該不大曉得我們在說些什麼。
隔天,我和歐吉桑在店裡整理蔬果,準備開始營業。
他邊排著貨,邊對著我說:
「妳要在這裡住多久就住多久,想去哪裡就出去走走。
要有什麼想吃的東西,你告訴我,我讓倫子(他大女兒名字),
買給妳吃。其它的事情,別去想它了。身體養好再回去吧。」
聽他這樣說,我無言以對。心酸酸地只想著:
他怎麼能夠疼我這樣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,疼成這樣…
他一直要我繼續再作生意。
他常說我生錯了,應當生為男生才對。但沒有理由這樣就認命。
他一直告訴我,我有著生意人的腦筋。
「十多年來,我看著妳成長。生意不是人人作得來的,但妳可以。
我看人不會錯的。妳從小家裡作生意,妳絕對是塊生意人的料。
別去教什麼日文了,那對妳真的太可惜。」
我說我不要再作生意了。商場險惡,不是我能負荷得了。
他說,沒有這回事。作生意是妳的專長,妳的天賦。
跌倒過就過去了,妳不能害怕。
妳只有作生意的同時,才能活得像妳自己。
這些話,從來沒有任何人對我說過。包括我的父母在內。
他其實知道真正的我,了解我想要的東西在哪裡。
就連今年四月時,我回去看他。他在病塌前,靠在我耳邊說的,
還是不放棄說服我,讓我重新考慮再作生意的念頭。
「別忘了我告訴妳的事。我知道妳可以的。」
近幾年,我掙扎在作不作生意之間,失落很久。
我常想起歐吉桑講的話,但一直猶豫著,裹足不前,下不了決心。
渾渾噩噩的日復一日,使終沒有勇氣再往前踏出一步。
只是一想到歐吉桑,總有些辜負他什麼的感覺。
我等著,等我心裡建設夠了,我還是會重頭開始的,總有一天。
屆時,我便可以抬頭挺胸回去,告訴他,沒有錯,我是作得到的。
可是,還等不到這一天,我的日本歐吉桑,在前晚,已經過世了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