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媽媽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,至少在我眼中看來,她是。

不過話說回來,能夠當我媽媽的人,實在也絕非什麼簡單的角色。

 

每次和別人提到媽媽,我總少不了驕傲地提起她那「北一女」畢業的傲人學歷。

要知道,幾十年前的北一女,可是了不起的頭腦才考得進去的,

而媽媽,正是這樣一個優秀聰慧的女性。

 

只可惜,當年的外公家,家境拮据,加上媽媽的兄弟姐妹多達八人,食指浩繁,

她又是次女,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尚年幼,實無餘力供給媽媽升學;

因此儘管唸大學對她而言輕而易舉,卻也只得忍痛放棄學業,高中畢業後隨即就業了。

 

我的外公,是光復後,士林區首任的民選鎮長,因此外公家亦算位高權重之大戶人家。

但當時當官,以清廉公正為先,由媽媽沒有錢可以唸大學這一件事,便可証明。

 

然而,這件事是媽媽心中永遠的痛。

 

她的高中同學,有不少人是當今學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,只有媽媽是一介平凡主婦。

因此,媽媽從不輕易提起她的過去,也未曾參加過任何一次的同學會。

這些年來,每當收到高中同學會的邀請函時,她一概是連看也不看地,順手丟進垃圾桶。

問她為什麼不去?「去了,跟人家說什麼?」她幽幽地總是這樣說。

 

她的一生,沒有什麼戲劇性的高潮起伏。

24歲結婚,緊接著生子,然後就一直待在家中。

成日不斷幫忙招呼店裡生意,侍奉公婆姑叔,照顧先生小孩,斡旋長工女傭…

傳統女人一生該侍候的,該照顧的,她一樣也跑不掉。卻偏缺少的是人來關心她。

 

媽媽的婚姻,首先就是一項令人嘖嘖稱奇的故事。

 

當年,祖母託人介紹,找爸爸的媳婦。

媒人欲提的對象是媽媽的姐姐,也就是我的大阿姨。

可是頗有主見的大阿姨抗拒不從,在媒人領著祖母爸爸到外公家裡相親時,藉口外出不在。

 

當時無計可施的外婆,只好把媽媽喊了出來。

跟大家說:「哪,要相親的大姐模樣,就長得和這個妹妹一樣。」

沒想到祖母和爸爸看了都歡喜,說,就這個行了!

於是一椿毫無媽媽參與商量餘地的婚姻,就此敲定。

 

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,只憑媒妁之言,從此生活在一起。

爸媽的個性南轅北轍,一個內歛一個外向,生活非旦無絲毫情趣可言,反倒摩擦處處;

加上上有嚴峻公婆,下有未成年之姑叔,

一個正值青春之女人,硬著頭皮嫁進來,說是從天堂掉到地獄,實在是一點也不為過! 

 

我的家裡,從前是在大稻程作傢俱生意的。

光是長工便有四人,專司家中雜事之女傭有二人;而店裡家中主權悉數掌握在祖母手上。

媽媽位於祖母之下,加上身邊有大男人主義的爸爸,上下內外均作不了主,事事動輒得咎,

她日日身處險境,箇中酸苦實不足為人提。

 

我的祖母是個很厲害的女人。

光復後她白手起家,不僅將原來僅有小小一間店面的傢俱店,擴展至三間,經營得有聲有色;

最輝煌時期,還曾在大稻程最精華的地段上,陸續買了四棟房子,

由此可見,她的理財本事非比尋常。

 

當初談好媽媽這椿親事時,祖母原以為外公會附帶一大筆嫁妝,讓媽媽帶進來,

沒想到卻估計錯誤。媽媽說,在她嫁進門的當天,祖父母看到媽媽的寒酸嫁妝,

一時間在眾人之前面子掛不住,恨恨地嘆了一口氣,搖頭道:「唉,被耍了!」

 

祖母對待媽媽極盡嚴苛。

我曾經不只一次躲在門縫,看到她們爭執後,祖母憤而抓起媽媽的頭髮,用力地往後扯。

這一幕,深深印在我腦海中。

 

當時的我還小,不大能懂;事實上就算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理解:

祖母是一個非常謙恭有禮的人,

在商場上,不管黑白兩道都應付得宜;在親戚間,她的為人處事也頗受好評。

但為什麼唯獨對待柔弱的母親,得用至此種手段?我想,這是婆媳之間永遠無解的謎吧。

 

除了公婆之外,家中尚有相當棘手的幾位人物,那便是還在唸書的姑姑叔叔們。

因著祖父母對媽媽的強硬姿態,連帶著他們對媽媽的態度亦極度不友善,

不僅從未尊稱媽媽一聲大嫂之外,見了面亦是裝作視而不見,連招呼都儘可能省略的。

 

媽媽那時唯一的樂趣,便是回娘家。

雖然士林離台北很近,但媽媽一個月只被允許回去一次。

可以回去的那個星期天早上,買完菜,調理好午餐後,媽媽得小心翼翼和祖母請示,

得到批准了,才能夠帶著我和哥哥回去。

 

每次要回外婆家時,一出了家門,媽媽便會帶我和哥哥去買零食,然後搭公車回外婆家。

在公車上,媽媽總是要我跟哥哥乖乖吃東西,之後,便盯著窗外看,一句話再也不說了。

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表情,看不出任何悲傷喜怒或些許情緒,

媽媽雖然坐著身邊,但彷彿整個人已不在似地。我只能噤聲,端坐一旁。

 

長大後,我問了她,為什麼當初不離婚?

她說,那年代,離婚難見世人,別說外公外婆那關過不了,回家無一容身之處;

家中還有七個尚未嫁娶的姐弟妹,一旦離婚,教這些弟妹此後如何和人論及婚嫁?

人活著,不能只為自己想啊,還得替別人想的。

 

這樣的日子,一直到我唸國中時,祖母去世,媽媽才得已解脫。

但算算時間,也過了十六年無法自由呼吸的生活。

 

我和哥哥漸漸長大,唸書了。因此媽媽那時每晚必須押著我們讀書。

她嫌只是陪著我們唸書太無聊,於是就到家裡附近的聖心教堂,其間附屬的語言中心去報名,

和派駐台灣的各種不同國籍神父修女學各種語言。

 

於是每天晚上,吃過飯後,媽媽就跟著我和哥哥一道上樓。

一人一張桌子,然後開始唸書。

 

你知道小孩子唸書是這樣的,東摸摸西看看,發呆摸魚,什麼都做,就是不正經讀書。

抽屜裡一定放幾本漫畫或課外讀物,趁媽媽不注意時,就偷偷拿出來看。

通常是哥哥看漫畫,我看小說,家裡有什麼樣的小說都全部拿來看。

也許我現在能寫幾個文字,是拜那時之褔。

 

但媽媽從來不管我們,她永遠不在乎我們是否在唸書或睡覺。。

她只專心的讀她的語言書。頭也不抬地聽著錄音,查著字典,一字一句慢慢學。

於是,往往我和哥哥「唸書」唸到後來,睡得東倒西歪了,媽媽卻讀得正起勁,讀得忘神了。

我現在想想,她是把心裡的苦悶全寄託在書本裡吧。

 

媽媽這樣一路從我們小學時開始陪下來,少說也有十年的光景是跟著我們身旁唸書的。

她常說,要不是託我們的福氣,一天裡面,她永遠也沒有喘氣的機會。

長期下來,英文自是不在話下;其它的德文,法文,西班牙文,媽媽都能朗朗上口。

 

媽媽是很寂寞的。

 

一直到最近,她才告訴我,當年,我和哥哥早上七點上學後,因為離開店時間十點還有空檔,

於是她就搭乘指南客運到淡水,一個人去沙崙海邊游泳。

自由自在地游了一個小時左右,才心滿意足地回來。

 

我也記起,小時常聽媽媽獨自待在房間唱歌。她那時最常唱的是「花非花」。

她的嗓音極細膩委婉,總是重複一遍又一遍地唱著。

而唱歌的時間,通常是午飯時,當全家人都齊聚樓下吃飯,樓上空無一人的時候…

 

媽媽事實上是一個很無厘頭的人。

 

我上幼稚園時,學校教了新歌,回家後快快樂樂地唱了「母親像月亮一樣,照耀我家門窗…」

媽媽沒等我唱完就說:「我又不是鬼,怎會爬上窗戶上去?」

又有一次,唸小學時,正逢母親節。我高高興興地回家問她,母親節想要什麼禮物?

她說:「鋼琴一架!」我說怎麼可能?她說,我想要的就這個,要不妳就別問!

 

每年的壓歲錢,媽媽總是在紅包袋裡擺一張獎券。

從最先的愛國獎券開始,到後來的大家樂,目前火紅的樂透,始終如一。

她說,一券在手,希望無窮。然後還一定不忘補充一句:中獎的話別忘了讓我吃紅。

 

青春期時,我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,一失戀了就回家哭。我專挑她正在煮飯的時間進行哭訴。

因為只有這時,她待在廚房跑不開,非得好好聽我說才行。

每當此時,她也只能無奈地說,小姐,我聽妳講可以,但條件是妳得幫忙,別淨是哭。

於是場景變為:我邊打蛋邊抽噎地說我如何悲慘又如何可憐,淚水和蛋汁全混在一塊兒了。

 

媽媽常告訴我的一句話就是,要做就別怕,會怕就別做。

談戀愛也是,敢愛就不要怕失戀,怕失戀就別跟人家談愛。

這個道理我一直到現在都奉為圭臬,於是屢敗屢戰,始終樂此不疲。






 

待續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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